影響我最深的半顆牙

  影響我最深的半顆牙,伴我至今。國中一年級的某個下午,我意外撞斷了左側的上門牙。就醫後,我獲得了半顆瓷質的假牙──毫無疑問的,那被撞斷的門牙,是顆恆齒。這就意味著,在那殘留的牙根入殮進收集盒前,我勢必得攜著這猛然闖進我生命的外來物,走過幾十載的歲月。在此,我幾乎同時得到了一個感嘆,與一句疑問:
「這真是影響我一輩子的大事啊!」
「究竟甚麼同樣能被稱為大事呢?」

  我當時曾不假思索地的回答:「足以影響我大半輩子的便是大事!」然而若是再往下追問:「如何界定一件事能影響到人生的幾分?」面對這個問題,我至今仍找不到好的答案去反駁眼下的沉默……。

  影響我最深的半顆牙,讓我生命的轉動有了變化。試想之:綜觀自己作為生物的循環代謝,每經百餘日,身體內大多數的細胞、物質便會「改朝換代」一番,屆時身上的組成已然不是先前的那升血液、那吋皮膚。那麼,我,為何仍舊是我?為何我還能自信地談論「親身經歷」的過往,或者輕言身上的種種都為自己所有?或許,在討論「我」這個物像時,可以撇去物質的興替或照舊,更無須對停滯在身上、不隨生理代換的「永久物」有所芥蒂。

  影響我最深的半顆牙,使我領會到自身的渺小處與龐然處。每每談及人生的各個階段,總說面對自己的生命、歲月,必須處處「掌握」,掌握局勢,掌握金錢,掌握時間……。然而,倘若人連膚髮血液都無法左右,那又枉談能實際住掌握甚麼呢?若試著將「自我」的概念侷限在純粹的意識流中,人能夠從而掌握住甚麼呢?能否至少掌握住抽象的「時間」,或者說「現在」?然而根據心理學研究,人能實際意識到「現在」與「過去」的時間間距,約在八秒左右,換言之,只有在這短暫的八秒內,人才是真正地活在當下。倘若試圖突破這八秒的禁制,你盡可能地打開身上全部的感官受器,放下思考,純粹地感受現在能被你知覺的種種,然而就在成功地發掘自身的「現在」後,一切向著歷史走去,無從解釋、無從形容地,新的八秒又再度迎來。「我」,究竟有多大?渺小地連現在都無發掌握、甚至無法知覺。然而「我」這個似有若無的概念,究竟存在何處?──在乎全部。毫無疑問的,人不可能走出自身的意識與想法,任何的客觀事物,在被感知的同時都將被內化成主觀意識。人在記錄眼前的景物,或者思考抽象事物的同時,逐漸構成一個「自我」。換言之,任何可以在腦海成像的概念或感覺,都是存在於自我主體中的一小部分。是故,「我」在乎何處?在乎全部。 影響我最深的半顆牙,指引我去思索,思索周遭的一切,讓一切處於「接受」與「懷疑」的疊加態。我的渺小處,教我接受生活周遭的現有形態;我的龐然處,教我懷疑形態背後的暗潮洶湧,於是乎,我逐漸懂得在生活型態上不加爭辯,在自我叩問間多方揣想,然後作出自己的選擇與主張。回想蘋果電腦創辦人賈伯斯生前在史丹佛畢業典禮上的演說,我認為其演說重點並不只在於飢渴地追尋新知,更在於懂得去思考自身的生死進退間,應以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那無需解釋、接踵而來的種種。然後如雲霄飛車那般,晃眼一瞬……。 影響我最深的半顆牙,伴我至今。我無法斷言一件事能佔人生的多少,甚至只能忙於應對人生的種種變化,然而如果說人生的消極面在於被動地迎接變化,那麼其積極面或許便在於,能否對自己做出的選擇永不反悔,然後依然保留對生命的熱誠,如果說人始終都只是持續地探索自我生命的意義,那麼也許可以在追求答案的同時,重新找回作為第一人稱的自我,然後選擇「做,不做」或者「願,不願」,願不願意攜著這半顆牙走到更遠更廣的所在,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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