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時代─關於《妻妾成群》

蘇秋瑀

  令人窒息的沉悶壓抑,以及隨之而來的明爭暗鬥與淡漠,在妻妾成群這文字使用頗具現代感的字裡行間,四個女人周而復始的演繹著中國傳統封建社會被遺忘的過往。好似演出了一段我曾經耳聞但不了其中真情,已成為歷史劇照的一段戲碼。

  妻妾成群這名在現在聽來似乎過於輕巧,容易聯想到讓人直呼過癮的鬥爭戲碼,這類作品通常有著高潮迭起的鬥爭,其故事之間人與人勾心鬥角迸放出豔麗的色彩,使得封建沉重的傳統社會家庭顯得有聲有色。我想這類關於中國一夫多妻制度的作品不在少數。但大多寫恨大於悲情,極其賣弄妻妾地位之鬥爭情節,對人與人之間的心思捕捉也極為細膩,好似上了重彩的工筆畫,細緻而瑰麗。然而蘇童這篇品卻展現了一種絕對的滄桑,作品中充斥著一個無奈,追尋,迷惘,淡然......等等多種情緒交雜的世界,對我來說,這作品宛如一幅頹廢的山水畫,蘇童著重在「凋零」的渲染與描繪,書中四位女主角由四太太頌蓮至大太太毓如,如同中國傳統大家庭的婦女,由天真無憂至不肯認老的尷尬年紀,最終走向頹喪淡漠。從女主角颂連一開始會見大太太,似乎就預告著故事中人性受罪惡慾望影響至腐朽的結果,在蘇童晦暗筆墨所渲染之下,妻妾成群讀來富有頹廢、逝去、傷春悲秋的古典魅力。

  女主角頌蓮被陳佐千納為妾時,陳佐千已是五十歲,照理說當時陳佐千已有了穩定的家產權力。要了錢之後還要女人,說明了當時的社會風氣一班,娶妻納妾似乎是那時代為傳遞子嗣的重要手段之一,但在同時,納妾卻又有如蒐集物品般,滿足陳佐千對於性的欲求與新奇的玩味。如曾有過女學生身分的頌蓮,最初陳佐千對於頌蓮的喜愛,在我看來是新奇所致,頌蓮初次見面約在西餐社的舉動是前幾次婚姻從未有過的,這點促使頌蓮成了一個陳佐千心目中的有趣的玩物,但正也因為其獨特性格導致頌蓮後來陷入膠著狀態而迷惘,在追尋及爭寵中徘徊。

  陳家以陳佐千為中心的概念轉圈,連帶陳佐千的女人也習慣了此模式而忘記自我本身。大太太已看透一切,無心取悅陳佐千並保持淡漠;頌蓮一度沉溺於爭寵的爭鬥,但後來又對其被奴役之命運產生無奈不解;三太太梅珊骨子裡先天反叛,無所不敢敢為所欲為,與頌蓮都帶有反傳統的意識;二太太卓雲對梅珊與頌蓮這兩位「後起之輩」頗有危機意識,處於這個尷尬年紀的她對爭寵這回事用盡一切手段,在我看來是近乎瘋狂,瘋狂到忘了自己種種行為是被陳家奴役所致,渴望脫離奴役,但又深陷於被奴役帶來的疼愛之中,女人,亦或說是中國人那根深柢固的奴性在此一覽無遺,為了爭得一席之地而用盡手段,而沒發現除了那個如陳佐千上位者的奴役以外,更加奴役自身心靈的是自己。

  妻妾成群全篇文字看似沉鬱滄桑,卻也不難發現滄桑中夾雜著渴望。如大太太兒子飛浦的出現,使得頌蓮暗地萌芽了對飛浦的傾慕,好似塵封已久白衣黑裙的她又復活了起來;飛浦在陳家看盡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他不僅反常的害怕女人,對家中陳舊封閉的日子感到窒息;頌連身旁的丫環雁兒時而出現在故事中,在那時區區一個下人,靠著陳佐千對她一點喜愛,也有了張狂的幻想......刻意安排的角色情節,使得惆悵夢想悄然無聲萌芽,又無聲逝去。該故事在整體灰暗中又多了些暖意,個人覺得,這是傳統社會壓抑之下非常寫實的心態描寫。封閉壓抑難免避不了鬥爭。但無論如何被束縛,如何被壓抑,渴望仍有可能因意外萌發,陳家這個世家大舞台(或者說監獄吧!)關得住女人,關得住下人,關得住陳佐千透過金錢權力所奴役之物,但就是關不住人性的渴望。

  陳佐千以這些人為他的所有「物」為豪,但人畢竟不是物,心思總是關不住的。如故事中最大膽追尋自己所愛的梅珊,曾是戲子的她為所欲為,有種不把陳佐千放在眼裡的氣魄,關不住的心思在這裡顯而易見,但最終因私通之事被發現而受到了被推入古井的懲罰,充分顯示了陳佐千對自身所有「物」所抱持絕對掌控的心態,也間接投射了中國社會的人性惡習,由權力金錢使役他人是家常便飯,被使役之人對這種以依靠上位者的日子而活。一旦失去上位者的依靠,亦或違抗這眾人習以為常的定律,往往換來的「規矩上」的殘忍制裁,規矩容不下違抗甚至是不符傳統禮教的情調。如頌蓮為討陳佐千歡心在他五十大壽的日子,在眾人面前給的那一吻,對頌蓮來說或許是基於討得歡心,但對陳佐千來說卻在眾人面前卻是一種顏面盡失的表現。禮教規矩維繫的是壽宴上的大場面,是傳統封閉式的家庭運作,更是維繫使役他人之權力的重要元素,禮教也因此扼殺了個人情慾思想的表現。

  我想中國一代作家常說「禮教吃人」便體現於此。就上頭所述,個人覺得中國人在情慾方面的天性與其他國家無異,但卻一直受困於傳統束縛,過度壓抑的東西總會造反,從妻妾成群的內鬥至官場鬥爭我想都是過度壓抑的印證。所謂金玉其外的美好外像,往往由暴戾殘忍的敗絮其中所構成。蘇童以委婉並頗有藝術性的方式刻畫了一個中國傳統社會的意象,使讀者在觀其文章時同時也觀其自身的歷史脈絡,悲涼卻也帶點警惕。

  故事中有多項物件經常被解讀為各種象徵,如頌蓮所穿白衣黑裙代表著學生時代的天真無憂,古井的象徵被認為與傳統女性勞動聚集地有關,在該故事裡則是懲罰女人的象徵... ...該小說被改編成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裏頭,頌蓮第一次步入陳家,及最後發瘋的模樣皆是以白衣黑裙的裝束呈現,小說中最後古井那幕情節則是以新嫁入五太太的視角形容,五太太形容發瘋的頌蓮「清秀脫俗,乾乾淨淨,不太像瘋子」。對我而言,不論是電影畫面呈現,亦或是小說中頌蓮最後清新純潔的模樣,在某種程度上都暗示著頌蓮又變回到了那個天真的學生,因親眼目睹梅珊的死而墜入追尋與壓抑的泥淖中,無法消亡的卻是對命運的追尋。新進的太太在電影中帶有點薄命臉蛋的形象,似乎也傳達著下一位女人無法停駐的淒涼宿命。

  蘇童以旁觀者的視角來描述該故事,全文平淡敘述的語調與塵封已久的過往,似乎與蘇童非親非故,讓人易產生時代疏離感。觀其故事好似由孔窺視過往一切,與自身無關,旁觀者可盡情觀其孔中人物演出鬥爭的戲碼,然而正因為這樣刻意不帶情愫的旁觀角度,陳家爭鬥更顯殘忍蒼涼,讀者則是被強迫喚起那麼一段尷尬陌生的歷史。故事中不時以紫藤、古井、甚至是梅珊唱戲時獨有的古典美人姿態,點綴沉鬱的氛圍,淒涼稍稍帶點唯美。對我而言,該故事播放那苦悶歷史過往的同時也影射出了我前述對社會壓抑的怨懟,比起淒涼唯美,苦悶帶給我的感受還是多一點兒。對於作者,我想那是一段追尋或與時代的會面,因為確實經歷過,而造就他在該故事裡對人物的琢磨,也因此有了唯美的意象,我想對於曾經歷過這麼一段歷史的人們,對該故事有的不應當只有批判與怨懟,更重要的是對歷史片段的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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