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大江大海1949讀書心得
吳芳菁
借到書後，看書名本以為是一個創作性的小說，抱持著偷閒的心情，找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窩進咖啡廳，愜意品嚐稍苦澀的摩卡，看看窗外風景，伸伸手舒展，有點慵懶地翻閱。結果翻開書後就停不下來了，時間定格而倒退，世界停止而靜默無聲，週遭吵雜來來去去的人群變成黑影最後消失，這個燈光昏暗播著音樂的空間也變得不是那麼實際；書像一個巨大黑色漩渦，將我吸了進去。像愛麗絲遊仙境那樣進入一個奇幻的王國，但她是夢著而我清醒得很，她驚奇地走入的是一片風光明媚，但這書引領著我去那個1949的年代，下著大雨刮著大風，渾沌難以看清眼前的路。
書裡分了八大部，每一部裡又分別訴說一個個不同的曲折人生。就像是一個結束了而凌亂不堪的巨大棋局，作者花了長時間四處搜索打聽，依循著歷史的線索，找到那場暴風雨下倖存的人們，然後聽他們回憶，重新走一次所有的脈絡，將那些遺落在棋盤各處的散沙恢復其本來面貌。那是一個動盪的年代，列強侵略中國，國共內戰緊接著八年的抗日戰爭，之後又再次內戰，國民黨節節敗退最後退守台灣，共產黨崛起。各處都是鬥爭、兵荒馬亂跟飢餓荒蕪，死亡的人不計其數，活著的人迷惘與恐懼，只能任由命運的支配流離失所。每一個人的故事不盡相同，但他們再回首時都同樣滿佈淚痕與茫然。
『那個時代，每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毫不重要的片刻的決定，都可能是一輩子命運的轉折點。』那個亂世每下一個小決定將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是生是死不知道。要怎麼去想像，以為只是出遊，頭也不回地走了，結果再見到家人已是六十年後？又要怎麼去體會，知道自己從軍的孩子將一去不復返，臨別時緊握住他的手想好好看個清楚，千頭萬緒在心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樣一個充滿別離跟憂傷的年代，透過書本裡的人描述著，心情已是起伏不已，難以平復，那那些真正身歷其境的人感受到的，到底該是如何劇烈的徬徨？而大浪消停後又是用甚麼心情去憶起那種遺憾？
書裡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個片段是：作者的父親槐生總是唱著一劇曲《四郎探母》。那時作者的父親已八十歲，杵著拐杖，作者帶他去劇院聽劇，他咿咿呀呀地跟著哼著，含著淚，五音不全：『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他是那個當年僅十五歲的青少年，毅然決定加入學生隊，意氣風發整隊要離去前，母親急忙奔來遞給他未縫補完的布鞋鞋底，此後便未再見面。他經歷了抗日時最為嚴重的一場戰爭，弟兄幾近全亡，他死裡逃生最後流轉到台灣，而後經常就恍惚著喃喃自語，陷在那個陰暗的記憶中。我看著這一個段落大哭，不自覺在心裡跟著吟唱；彷彿我就坐在他們的附近，在那個時空中同個劇院裡，那個暴風雨年代過後寧靜蒼涼的另一個新的開始，彷彿我也走過那樣一段很悲傷的世代，而我的鬢毛滄桑如白駒過隙那樣不忍多看卻也建造了一個家，但我的小孩們不會跟我有相同的認知與哀愁關於故鄉，他們不會再知道。
等作者發現異樣時，回過頭來發現整個劇院裡盡是泣不成聲白髮蒼蒼的老人們，凝結的氣氛。散場的時候，大家用眼神交會著而不說話。又有甚麼可說的呢？『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那些過往隨著時間流捲進最深處了，徒留心裡的傷不會退潮；往事會在歷史筆下被朝代輪替褪去痕跡，但永遠是無法忘懷的一場噩夢啊！
我回過神來抬頭，滿臉是淚、肩頸痠疼，已經過了一個下午。窗外夕陽斜照，潑灑了一片橘紅在林蔭大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亂中有序的車流、有點舊但堅固的棟棟大樓，裡頭會有戶戶人家日復一日地依著夜晚燈火通明，數著平靜祥和的歲月，有時稍嫌不足地吃相同味道的米飯，並為這樣煩悶乾枯的日子找找樂子。那一代人一定很欣羨又斥責這樣理所當然的無風無雨。
「平凡就是福啊……」想起我曾在眷村遇見年邁的老伯伯，操著很重的口音叨絮，多是關心與問候我這偶然經過而素昧平生的年輕人。聽見我說的甚麼，都親切地瞇眼笑著點頭，知道我是學生，重複叮囑著我要好好讀書，眼神溫和盡是關愛。離去前回頭看他，他靜靜地站立著，望向天邊。不知道他帶著的又是怎樣一個故事？
這是一個前人辛勤種完樹，後人依著一起乘涼的太平時代。環顧周遭一桌桌的客人：有帶著小孩的母親、有剛下班跟同事小聚、努力讀著書的學生……大家都在為自己的人生忙碌著，有各式各樣的夢想跟願景，要讓自己的生活多添點色彩、驚奇與冒險。再看向桌上略顯單薄的書本，書名《大江大海》醒目，取得真是貼切。這本書的確就像一大江海，劇烈洗滌我對人生的價值觀；人家說讀書能開闊眼界，這本書的確大大沖去了我看事物的有稜有角，不願再多計較平常發生的小事，只想更加珍惜自己現下所擁有的幸福，感激如此幸運活在這個世紀。但也不禁反省著，在這樣不愁吃穿、不憂安危的生活下，是不是其實是另一種悲哀？
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在所有的戰事總算告一個段落到如今，留下來的人們重整戰亂恢復本來的民生，他們那一代人苦得很，才更拚了命在貧瘠中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蹟；而反思我輩同儕過得如此快樂，是不是會忘了維持基本的安逸該付出的努力，反倒在平穩有秩序的社會製造慌亂？過得太過和平，反倒忘了這是多麼得來不易？
歷史是一個巨幅長篇，重複印證著物極必反的道理。在面對這樣一個無止盡的時間流，我無法不虔誠地低下頭；去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渺小，感嘆這幾百萬年來如恆河沙層層疊疊堆起來每個人添下的篇章。而在這樣一筆筆增加新的歷程時，也許更要戰戰兢兢將所有前人的腳步當成借鏡吧！去時時警惕著自己不要重蹈覆轍，並要以更謙卑與寬容的態度面對整個生命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