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海情深》閱讀心得

宋承竑

  台灣四面環海,但我們卻很少討論海洋。漢文化帶領我們去探索崇山峻嶺,周遊大江大河,但卻視海洋為畏途。為何如此?我想,是因為大海寬廣,不屬於任何文化,是無法被定位的;漢文化在大地上找尋民族的凝聚力,而海洋對漢文化來說,是飄渺、虛無、抽象的,一如凝視無邊無際的海平線,無法知道遠處有著什麼樣的風情。而蘭嶼達悟,舊稱雅美,這個民族卻能詮釋海洋,夏曼.藍波安說,是因為雅美迎接大海,熱愛大海,而不是恐懼、貪婪地想佔有大海。

  在<冷海情深>書中,不難發現達悟文明對大海深深的眷戀,雅美人的一切都取之於大海,甚至,男人們的思維、每句話裡,都有「海洋」的影子。達悟是一個很特別的民族,作者在書中寫道:「樹是山的孩子,船是海的孫子,大自然的一切生物都有靈魂。砍樹造船或出海捕魚都要祝福這些有生命的靈魂。」舉凡獨木舟入水祭祀儀式、飛魚季祈求豐收,甚至潛水捕魚前的驅靈禱告,都可以感受雅美人對賜與他們食衣住行的大自然懷有謙卑敬畏的心。尤其看待魚類的角度更是如此與眾不同:他們魔幻地分魚為男人魚,女人魚、老人魚等等。達悟人捕食魚類並不取決於肉質的鮮美程度,他們尊敬海中的靈魂,有著達悟民族的尊嚴,驕傲的達悟勇士不捕食小魚或太笨太醜的魚,反而鐘情於外在雄壯健美的魚,如鬼頭刀,六棘鼻魚、浪人鰺等具有攻擊性的魚,每一次潛水射魚,都是一場鬥智鬥勇的耐力賽,捕獲而來的魚獲,更是社會地位的象徵。

  但隨著漢人文化的侵略,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勢必會爆發衝突。而夏曼.藍波安便是生活在兩種對立價值衝突的雅美一代。年少,他從蘭嶼來到台灣,對內心煎熬萬分的父母說:「爸爸媽媽,真對不起!我非得要踏上這條船,要不然,可能我長大之後,只有穿丁字褲的那個命,沒有辦法改變我的前程。」但來到台灣,卻對霓虹燈比星光多,日光燈取代太陽的城市極端不適應,在台灣,原住民是最弱勢的族群,那複雜的人情與生活壓力令他心力交瘁。他不願意向其他只關心自己事務的原住民知青,成為「以夷制夷」的共犯,反而決定做為一個接納母體文化,傳承傳統生活的實踐者尊嚴地活下去,我想,這其中所蘊含的價值、生命抉擇與掙扎,絕非文字所能表達的層次,換做是我們,身為台灣人的認同雖然清晰,但對於民族本身未來的何去何從卻毫無頭緒,台灣人的驕傲在哪裡?我想族群認同問題值得我們去借鑑與省思。

  夏曼.藍波安乍回到蘭嶼,卻被視為是一個「退化的雅美人」,被批評為「面孔朝向臺灣」。在<黑潮の親子舟>文內,他敘述父親是非常傳統的人,拒絕食用沙拉油炒過的任何一樣菜,認為用錢買魚是最沒用的男人,甚至對於自己孩子接受漢化生不如死。他一方面希望夏曼能跟隨他學習造舟捕魚,但一方面卻憂慮於孫子可能沒錢買奶粉,畢竟現實生活壓力逼迫許多雅美人去接受漢化,以換得工作機會。所幸還是夏曼選擇跟隨年老的父親,學習敬畏大自然,祝福祖靈。他表示:「我的思想萌芽於達悟族的土地上,雖然追求無影的理想到後來是個標準的悲劇人物,但我在海裡的感觸以及她賜給我的生命真諦,比我家財萬貫更有價值;並且因為與海搏鬥關係,發現人的生命在急流、在波峰波谷是多麼脆弱,如此之體驗蟄伏在胸膛的鬥志不敢稍減。」我深受感觸,是否我們平時看待東西的目光太過單調乏味、衡量事物的價值太過陳腐現實,除了金錢價值的衡量,是否我們應該要試著去探尋更多的衡量標準?有充裕的經濟收入,便無從體會窮人、弱勢民族心中的需求,夏曼.藍波安質疑世俗的價值,反省後卻在大海中追尋到了達悟男人的尊嚴與自由,更進一步藉由原住民運動反哺了母體文化,讓其他族人驕傲於達悟傳統,令人敬佩。

  夏曼.藍波安除了娓娓道出價值觀、現實生活的沉重問題,他更帶我們探索神祕的海洋。自比是「海底獨夫」的夏曼說:「海是一張神秘的畫,裡頭藏著吃不完的、用不完的食物,並且可說是千奇百怪的水的世界;海是一張沒有道路的地圖,喜歡海的人便是她最親密的朋友。有時她溫柔得像嬰兒可掬的笑容,令人難以抗拒;偶而呢,兇狠如敵人的匕首,要命得不講感情。」他從一個退化的雅美人,慢慢放下恐懼,學習潛水捕魚,用身體記憶海流中的暗潮洶湧,去觀察月亮陰晴圓缺下洋流的不同流速與流向。在都市生活的我們,是很難不被他獨特的文字魅力所吸引,去想像那變幻莫測的海底世界:有時,海洋溫暖燦爛如同母親懷抱迎接我們的到來,又有時風雲變化,暴怒地在海底捲起汙沙濁流,海的美麗是否就在於複雜與多變性呢?夏曼以透過文字賦予海洋澎湃的生命力,海洋對他來說,彷彿是知己、是家人朝夕對待的溫馨、更是戀人間的濃濃愛意,海洋的美,深入心坎,令人難以忘懷。

  我想,達悟是幸福的民族,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看海,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不同季節上山下海,與大自然為伍,身為與大海搏鬥的勇士,夏曼愛海勝過於家人,越接觸海洋,對海洋便越加迷戀,當他漸漸地融化於父執輩所認知的傳統世界觀之後,也發現自己愈來愈頑固與坦誠,越來越有雅美族人依賴自然環境、不得不尊重自然界萬物有靈信仰的古典氣質。

  終於有一天,夏曼滿載返航,老人對他露出笑容:「真高興,你沒有放棄傳統的工作。」用勞動累積自己的社會地位,與自己辯論的過程中重新建立作為一個雅美人的驕傲。我想,這不僅是夏曼對於自己的期望,也是夏曼對於這一代失落族人的期望,他希望新生的族人也能夠認同自己的文化、以身為海洋民族為榮,找回與母體文化連接的臍帶。

  反觀,我們從小受的教育,慢慢地朝西化邁進,廢除古文教育的聲勢水漲船高,在思想浪潮碰撞下的新生代,得到了什麼同時又失去了什麼?不可否認有些知識應該隨時代改變而淘汰,但先賢們留下的道德價值,我們是否有確實繼承?我觀察,台灣一直有一個很深的矛盾,就是試圖要與文化母體切割。可是當我們為了不受母體限制,而把母體的文化淵源也切斷時,自己就會變得很短淺。當我們捨棄了文化的淵源,是否還能驕傲地稱呼自己為謙沖儒雅的龍之傳人?哲人已逝,留下了五千年深厚的底蘊,那是先賢與人、與天,與自己鬥留下的無盡藏,今日社會上的許多混亂,是否都是因為我們不懂得珍惜、去擁抱自己的文化母體呢?曾經的我覺得,沒關系,切割就切割。可是當社會價值衝突漸次浮現時,我開始覺得那種矛盾是大問題。可能我們缺少的,便是一種周密的思考,被動接受教育的同時,也容易地隨著媒體資訊引導,在社會快速變動的高科技社會,我們需要的或許便是一種不變性的穩定力量,就如同達悟敬畏自然,如同《論語》、唐詩、宋詞裏面真善美的基本精神價值吧,那才能讓我們在令人花了眼的物質世界中,保持純淨心眼去洞明人情世故。夏曼.藍波安是社會的先行者,他睿智而孤獨,敢於跳脫大眾的語言、說出懷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只強調結局或結論。我相信,好的文學價值便如同夏曼.藍波安一般,回饋給社會的是一種觸怒,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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