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雜擾攘的生命長河

潘香君

一、興之所向

  對這本書的興趣,起於對不可知的浩瀚生命的一種好奇與追逐。

  在我的認知中印度是個灰色的國度,所謂的灰,是渾沌與矛盾的代表,亦是深具神秘而無法探知全體的象徵。作為世界四大古文明之一,源遠流長,那數千年累積而成的古老文化於我而言,就像一罈塵封數十載的老酒那樣散發甘甜醇香,我為此深深地著迷──想揭開每句梵語背後的生命符碼,想一參當年佛陀悟道的原始禪意。

  佛教,最古老的宗教之一,其至高境界在於「悟道」、在於跳脫輪迴以免除流連轉生之苦,所以「佛」為「悟道者」,是超脫凡人的大能者而非「神」──這是與西方宗教體系最大的差別,也是有趣之處。

  於是整本書圍繞著兩個世界的差異鋪展開來:西方宗教闡述著理論式架構與一神體系,東方世界則象徵模糊朦朧、兼容包容萬物的泛神思想,這兩者產生莫大衝突,同時也存在和解之道。

二、徬徨者/磯邊

  台灣相較周邊國家較為性別平等,出於這樣的成長背景,我對書中角色磯邊所展現出的傳統日本人的大男人主義,實在無法認同。在我看來,磯邊對妻子已成慣性依賴,將妻子至今的所有付出視為理所當然,妻子在世時他總羞於表達情感、更認為「妻子對丈夫來說像空氣一般存在就行了。」(164頁),這些都讓我感到悲傷──人的可悲在於,總是直到失去時才悔不當初。磯邊不信神、不信一切非理性之論,卻對妻子鄰近壽終的「轉世」一說耿耿於懷。所以在他拒絕相信、卻又想要相信的矛盾心理中,認知失調使磯邊迷失了,他只能成為恆河河畔的一縷遊魂,在算命師手中一擲千金,仍無法撫平一顆因思念妻子而躁動不安的心。

  生命的輪轉中存在太多無法以理性解釋之物,延續本書之大主題所謂的東西方價值觀之爭:正因為磯邊非要以理論式、明確無比的態度去求證轉世之說,依據科學、仰賴證據,才進而導致最後那個讓他大失所望的結果、內心也更加煎熬。陷於困惑與搖擺不定的磯邊無法全面相信轉世之說,卻又心懷僥倖、怕妻子真的完成轉世後遍尋不著她──則所有的糾結、難受、痛苦,最終也只化成一句「你,到哪裡去了呢?」的寂寞呢喃,投向悠悠遠遠的恆河,浮浮沉沉而後被無聲埋沒。

三、枯竭者/美津子

  本書的靈魂人物之一美津子,一言以蔽之,她是一抹冷眼旁觀世事的空虛靈魂。文中多次穿插「她內心有股破壞的欲望」、「她不過是在模仿愛的行為」等敘述,足見她內心那無以填補的空洞,與暗藏其中的汙濁深流。連結故事外的真實世界,現實中越來越多與美津子相似的人:物質生活的豐腴,反倒讓人們的精神世界越來越脆弱無依。

  美津子有一雙凝視「惡」的雙眼,她雖無明確做出傷害他人之事,但她心中無「愛」,只是為了適應社會所以多方掩藏,覺得自己不過是在演戲。這讓我聯想到最近社會頻頻的隨機殺人事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們不斷埋頭研究「什麼因素導致殺人犯的產生」,遺憾的是目前仍沒有定論。如何防範「偏差因子」損害整體社會?對於一個情感有缺失的人來說已沒有什麼能束縛他,這很危險。當嚴刑峻法已無法阻礙偏差者的腳步,最根本的,還是得從基礎的教化與關懷做起,理解何謂包容,同理他人情感──就像書中的美津子,從最初對神不屑一顧,但隨著數度與大津對話、書信往來,變得會不斷想起大津的所作所為、下意識地思考其堅持的信念,這都證明美津子正在改變;而且這種改變,並非膚淺的善惡二元論,而是在逐步理解的過程中融合原本對立的價值觀,達到和解。

四、殉道者/大津

  本書的靈魂人物之二大津,他卑微、唯唯諾諾、膽怯與軟弱,他在美津子的誘惑中沉淪,說不出自己為何而信仰、只無聲地承受痛苦。然而這悲苦的形象竟悄然與耶穌連結──書中數次出現聖經內容,讓大津成為如同耶穌那般救苦救難的象徵。大津越悲慘,越是代表他已然成為痛苦的整體,承擔一切的惡,就像耶穌毅然背起十字架的決定。大津因美津子而棄神,卻又因被美津子拋棄而重回神的懷抱,也許這一切在冥冥中自有定數,所有的悲慘兜兜轉轉,自是因果循環──這何嘗不是東方價值下的因果認知與西方價值觀的巧妙融合呢?

  大津說神有萬種臉,宗教終是殊途同歸,不過是過程的形式、每個人的選擇有所不同罷了。想起修過的一門通識課《世界宗教概覽》,任課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耶和華即阿拉,爭戰的火焰應到此為止。西方史上因宗教引起的戰爭無數,而爭端的緣起,可從此書中看見部分端倪:基督教教會對大津的言論大加排斥、斥責其為異端;總把基督教的位置高高端起,表面上說願意與其他宗教溝通,卻仍無法放棄自身的優越感,容不得他人質疑──這種對自身的高度優越感,正是紛爭的起源。

五、夢遊者/木口

  經歷過潮濕的緬甸戰場,戰友塚田為拯救木口而食下死人肉,即使塚田最後經人開導、安詳離世,但這件事仍舊是木口心上的一道疤。層層疊疊的幻影讓木口仍然活在過去那條「死亡街道」上,讓他仍在被雨淋濕的街道上如夢遊者般遊蕩。

  為生存而逆反人倫究竟是對是錯?東方式的思想下並非二元對立,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從食人肉這件事來看,貢獻肉身的死去士兵跟當年割肉餵鷹的佛陀有著奇妙的連結;亦等同於延續至今的聖餐禮──葡萄酒為耶穌的寶血、麵包則為其肉──那麼當獻身者坦然無私,盛接者卻苦痛糾結,這是否算是對獻身者的不敬呢?而貫穿全書的恆河包容生與死,乘載善與惡,如耶穌或是佛陀流不盡的血,繼續向更長遠的時空流去。

六、延續者/沼田

  沼田幼年時從棄犬小黑身上理解溫柔與傾聽,啟發了他對動物、對自然萬物的愛。「如果人能說出真心話的就是神的話,那麼對沼田而言,神是小黑、是犀鳥、是九官鳥。」(103頁),沼田的認知意外地與大津的想法不謀而合(即使兩人根本不認識),認為神藏在萬物裡,以任何一種面貌或作用顯於世。神,並非獨立於人之外,而是存在於人之中、人之週。

七、溫柔與殘酷並存的印度

  印度是個溫柔與殘酷並存的國度,最直接的體現在印度之母查姆達女神的形象上:她忍受病痛與毒蠍噬咬,踩踏著人的屍體,卻仍要擠出乳汁餵飽印度的孩子。在祂身上找不到母性的溫柔豐潤,卻充斥著苦難、疾病與絕望。印度人的苦難,源於地理氣候、人口數龐大、宗教林立等各種複雜因素,它是個美麗的國度,有著最古老悠遠的文化;但同時內部也存在著大量混亂,其中又以種姓制度影響最鉅。

  高強度的貧富差距,在字裡行間可見一斑:痲瘋病患者躺在街上行乞,隔壁街卻有人正在辦豪華的婚禮派對;女總理因暗殺身亡,其大體享有高規格的送葬待遇,街角邊快倒斃的老阿婆卻只能口吐黃色泡沫,望著視野盡頭的恆河、沒有力氣前進──這些豈不又是一幅「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殘酷寫照呢?

  而所有的不公,唯有在神聖的恆河面前,才能讓人感受到一絲生命的平等。恆河是印度人的母親,若查姆達女神代表苦難與絕望,恆河就是一切的妥協與包容,生老病死,恆河承受著所有印度人的情感與人生。在外人看來骯髒、汙濁、可怕的恆河,那些無法理解的眼神穿不透恆河母親的悠久生命,她用大無畏、慈悲包容的面孔,繼續無聲地哺育印度之子。

八、尾聲

  細微的緣分與牽絆,讓一群無關的人因印度之行被牽在一起,這本書成為一齣絕妙的群像劇。每人的境遇、立場、思維、感受大相逕庭,而眾人的悲與喜,被含括進了悠悠漫漫的恆河之中。所有苦衷、醜惡、歡喜終會被帶走,而是否因此愛上印度或是離棄印度?這不在恆河母親的考慮之中,只因「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279頁),逃不過的,是人的業;而在這流轉的人世間,「洋蔥1是無限的體貼與愛的凝結」(84頁),洋蔥以恆河母親的面孔照看來往眾生,奔流不滅。

 

1.洋蔥,是大津與美津子間約定的暗號,代指神。

↻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