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他鄉的四十載──人間失格

彭崑誠

  聽過刺鳥的故事嗎?那種鳥終其一生只為追求最尖銳的刺,在漆黑的死亡前發出彩虹般的鳥囀。人間失格,太宰治最後的高鳴。

  如果藝術能用生命去點燃,在眼底留下一瞬永恆的燦爛。人間失格,太宰治最後的花火。

  雖然說是高鳴的巧囀,卻外表冷漠,音色冷冰,那聲音並不從喉嚨震動,而是一種胸中積鬱的燃耀火焰,自靈魂的深處迸發,像沉默的地殼底下鼓譟的岩漿,一種寂靜的巨響,震耳欲聾。

  雖然說是藝術的光芒,但我深信這道光會是深沉陰暗的、近似墨黑的靛藍色,如一池死水,這時若試著將石子投入,會無聲地隱沒,像被吞噬一般,不,更消極些,像漸凍症陷入流沙,莫可奈何中,漸,漸,死,亡。

  我就是被這種遭世人遺棄的憂鬱所擁抱。對自己內心的偽裝,對看穿人性的無奈,對被看穿的恐懼,對世人價值的質問,對人生、生命意義的懷疑。當他剖開自己心臟時,我的胸膛跟著被撬開。他把我的肋骨如弦撥動,發出的如他所謳歌,一朵半枯萎的藍色。

  書中所表達的既不是對生命不滿的高喊,也不是人生行將末路的求救,而是,一種對無奈的無奈,對於世人價值的不適應,所蘊含的,是一種絕望的力量。是那看透生命之後的無力感,所帶來的力量。就是這樣一種力量,才會足以穿透人性,讓讀者反思再三。一滴滴柔弱而無力的水,卻蘊藏著破石毀岩的無盡潛能,墜入湖心一點,蕩漾擴散一池。

  我認識的葉藏,如書的結尾所說,他是神一般的好孩子。但在爭先恐後攫取一絲生命苟且僥倖白光的手掌之中,放縱靈魂的癮和赴身地獄的流浪都被認為墮落,被阻攔的。多麼渴望共鳴的寒鴉,大雪中獨舞在淒冷的世界中流失溫熱,直到孤獨被白色擁抱,這是他一生最純潔的時候,但,也是最骯髒的時刻。

  小說的最後一筆完成在水中,自殺是他人生和小說的句點。小說的藝術性成就在這一筆畫龍點睛,所有小說中看似虛構的人生,在他的死亡中誕生。虛與實的抓交替,將他的一切價值觀都還魂,一連串喜與悲的分類,同義反義詞的辯駁。他只能以虛假的小丑面具活在真實的人生,一種與世人價值相背的不適應膨脹充滿他的心臟,打從骨子與血液他就沒半點世人的基因。人們追求的若是飽滿的圓,太宰治則是堅固三角中的一個六十度。落水之前,他大概早死了。

  然而他離去的背影,卻是我這一生最奇妙的相遇。從此我走入文學的幽微之徑。我愛上他前往藝術殿堂遺留的墨水足跡,如一首短詩,其中意象若一樹枯松,看似衰頹蒼老卻蒼勁生機,遺世地佇立在孤峰怪石上,任後人目光撫過如風,對人對時對世發出驚嘆與感嘆。

  這種自白自傳式的文學,把內心真實的想法轉化為文字,將圈養已久心靈的獸,放牧在白色荒原,與後世小說的遊人邂逅。用真心去寫作的作品,人非草木,豈能不被打動?太宰治把埋葬多年的心臟挖出來,用心血入墨,四十載的沉重,飄落紙上,那種憂鬱是種輕描淡寫的深刻,像一把利刃劃過,傷口是細微難見,直到血漸漸滲出,你才會知覺那種痛覺強烈,每當你想起傷口,又隱隱作痛的深刻。

  我想我認識太宰治,在他死後六十多年。如果他有遺言,我猜他會說:

  「死亡和藝術是喜,是同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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