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人生，要追尋的是什麼？── 讀黃春明「看海的日子」
吳佩儀
黃春明這位作家的名字，從小無論是在國文課本，亦或是歷史課本當中出現過不下數十次，其中「兒子的大玩偶」更是課文中必讀的一篇短篇小說。但對於黃春明其他的作品，我大部分都是只知其名、不知其文，所以這學期就選出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作為讀書會的選文。意料之外的是，原本只是抱著想閱讀更多這位當代重要作家文章的我，竟然在閱讀這篇小說後，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黃春明作為以鄉土文學聞名的作家，在這篇「看海的日子」中，更是將其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背景、生活中的歡笑淚水與辛酸血淚描繪得淋漓盡致。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因養父母家中經濟不好，而被迫從事性工作者的女人，白梅。白梅偶然地在開往養父母家的火車上遇見已嫁作人婦且剛擁有孩子的好姊妹，鶯鶯，同時她以前也是一名性工作者。因為望見鶯鶯有了丈夫、孩子而如同一般人一樣擁有幸福的白梅，心中燃起了一個念頭，她深知自己是不可能有和鶯鶯一般的幸運找著一個好男人，所以她決心自己生下一名男孩，一名不知道她的過去，並且將會成為她下半輩子依靠的男孩，這樣的希冀使她重新回到那個她不喜歡的漁港。故事從白梅偷偷地利用老實的漁夫阿榕懷孕，到她回到真正的故鄉和她的生母、兄嫂一家一起度過難關並生下孩子。由於黃春明使用非常直白且純樸的文字，鉅細靡遺地敘述整個故事，並使用許多狀聲詞來營造氣氛，對於場景地描繪也十分細膩，所以當我在閱讀這篇文章時，彷彿跳進了時光機、進到了小說中的那個年代，所有畫面、聲響都有如電影播映般呈現在我的眼前。
「看海的日子」裡的每一個人物，在黃春明的筆下，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個性，堅強的白梅、天真的鶯鶯、勢利的阿娘、年輕氣盛的漁夫們......等等。其中，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人物，就是有著兔唇的一名嫖客。他不僅使用非常不堪入耳的言語汙辱鶯鶯，更企圖以暴力的手段強迫鶯鶯，幸好有白梅替鶯鶯扛下，否則鶯鶯恐怕會遭到不幸。我認為這名嫖客象徵的是社會中那些倚仗著自己有錢或自以為高人一等就隨意地作賤他人的那種人，或許黃春明把它寫成有嚴重兔唇且噁心的形象就是黃春明對那些人無聲的指責。台灣的社會從以前到現在，對於性工作者一直是無法接受的，甚至是抱有輕視的態度，但我覺得性工作者們也只是一般人，她們能擁有人的權利、保有人的尊嚴，不能因為她們的職業而遭受莫名的對待，而且性工作者當中又有多少人是自願從事這樣的職業呢？
儘管這篇小說只有短短的六十多頁，但在小說中有許多部分的情節令我十分動容，其中之一就是白梅生產的過程。聽說女人生孩子的那種痛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黃春明筆尖下的白梅用盡全力、一次又一次的咬牙、一遍又一遍的痛昏過去，硬是要把孩子平安地生下的偉大母愛，真真切切的讓我感動不已。在家人們都已經露出絕望的表情時、在醫生護士們也都幾乎放棄孩子的時候，白梅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去堅信自己的孩子一定可以活下來，並擠出最後一分力氣讓孩子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在讀這一段時，我的心臟彷彿隨著白梅每一次的使力而劇烈跳動，我的呼吸似乎也跟隨著白梅的痛呼而凌亂，目光也漸漸地因一點一滴盈滿眼眶的淚水而模糊，也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是否也同樣因為我經歷過此種劇痛。
另一段令我心有戚戚焉的就是白梅帶著自己剛生下的兒子坐著火車返回小漁港的片段。不同於之前在火車上遭到輕薄，這時火車上的乘客望著白梅的目光無異於一名平凡的母親。「曾經一直她與這廣大人群隔絕的那張裹住她的半絕緣體，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她所看見的世界，並不是透過令她窒息的牢籠的格窗了。」從前因著自己不被接受的職業而感到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白梅，如今因為有了孩子而融入了這個社會，或許有些人會提出為什麼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才能融入社會和為什麼一定要融入社會這兩個疑惑，我覺得因為人類是群居動物，不自覺的，人們窮極一生不停地尋覓的就是一份寧靜的歸屬感，對於像白梅一樣，有著苦痛人生的人，自己的孩子是最可以提供這項需求的。因為你能想像在世界上有一個留著自己的血液、連結自己生命的血脈是一份多麼巨大的喜悅，加上初生的嬰孩如同一張白紙，象徵純潔，無論自己是什麼樣的過去，都可以不必告訴自己的孩子，在孩子心中你就是一位純粹的媽媽。讀完這篇小說後最讓我感同身受的就是這一段，或許我的命運沒有白梅十分之一坎坷，但我追尋的似乎也是和白梅相同的歸屬感，只是可能追逐的方式不同罷了。
文末，「太平洋的波瀾，浮耀著嚴冬柔軟的陽光，火車平穩而規律的輕搖著奔向漁港。」這句話透過嚴冬溫暖的陽光，及火車緩和地朝著目的地漸遠的畫面訴說著白梅光明的未來，更透過前後兩次坐在火車上看海時心境的轉換為「看海的日子」作了完美的收尾。這種利用景色作為結尾的方式，能讓讀者們對於這篇小說所產生的興味及意境如菟絲一圈圈纏繞心頭般，在腦海中回返往復，同時對於故事回味再三，久久難忘。
雖然對於白梅和阿榕的結局，黃春明給了一個開放式結局，我認為無論最後白梅是否遇見阿榕、是否和阿榕在一起，都不影響結局的美感，因為白梅已經得到了她最想要的，這樣的滿足，對於經歷過最陰暗人生的白梅來說，其他的，都是附加的幸運。
「看海的日子」是篇短短的但十分精彩的小說，但在黃春明樸實、細緻的筆觸下，不僅用短短的篇幅就描繪了一名女性悲慘無奈的過去、燃起希望的過程以及璀璨的未來，更透過文中著墨白梅一生的遭遇和與他人的互動，隱隱地提出許多社會問題給讀者們深思，能把犀利的批判藏在純樸的字裡行間，黃春明寫作功力之高深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