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規矩 ── 郭崑誠


  當我以右手執筆寫出一個個方正的字時,用右手靈巧地使著筷子夾菜用餐時,就覺得有縷隱形的絲束縛著我,如魁儡般,沒有靈魂、機械性地被一雙大手操縱著。

  我曾經是一個左撇子,在那個像烈火熊燃後的斷卷殘篇的殘缺記憶裡:「阿誠!你怎麼用『倒手』。」一聲叱喝閃電地劈入腦海,轉瞬枯木已然成灰,四下燃原,一片火海。用顫抖的右手扭曲的手勢,如肌肉萎縮患者,一筆一劃盡力地刻入作業簿,那缺筋少骨帶有痛苦表情的字,像名畫吶喊,但更像我的自畫像。

  幾次我欲超生,趁不注意換回熟悉的左手,但始終越獄失敗,一張大掌把我推回火坑,如孫悟空逃不出如來的手掌,我逃不出傳統的掌控。記憶中晴朗無雲的午後,淡藍色的天,鄰居小孩的嬉笑聲,就此抹上一抹淺鉛筆色的灰,和用久的老舊消鉛筆機咿啞咿啞的哀嚎。

  一路上走來我已不知被嘲笑了幾次字很醜,老師也退了我的作業,在上頭用紅筆打了大大的三角形,意味著擦掉重寫。對小學作業的記憶不多,但唯獨它是熱鐵烙膚。

  沒想到傳統的巨石沒有將我壓垮,反倒如豆芽菜般展現了另一種韌性。五指山下的孫悟空果然耐得了多災多難。為了走出字醜的陰霾,假日午後習字、抄書,寧靜如水。

  傳統如隻大手塑捏著靈魂本質的黏土,使它成為社會期待的模樣。我如同一隻被馴化的野狼,望著人類文明的火光,一步步在疑懼中前進,等到真正融入犬群,回望來時的步履蹣跚,早已忘了森林間投射下來的滿月光輝和狼嗥。

  人生,可以孤獨地如一匹狼,也可接受傳統的制約,群在溫暖的火邊共活。

  我不在乎誰是正手、倒手,我早已忘了左手寫字的日子,縱然我心知肚明是隻傳統的大手牽著我去寫已非天性的字,但我早已無心去「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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