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孤獨

潘香君

  眾
  闔上《異鄉人》後其實久久無法言語,無法下筆書寫任何一個字。除了震撼以外,也有很多的糾結──為什麼主角莫梭不辯解呢?他明明有很多的機會,解釋他的行為、他的想法,解釋一切,想辦法讓旁人認為他是正常的、他是情有可原的──愣了一下,為什麼我會希望莫梭向他人、向社會「解釋」呢?容不容於社會竟成為我判斷莫梭這個人的標準嗎?在這個瞬間,我似乎忽略了他的本質與他擁有的一切良善,卻殘忍的希望他對外在環境做出妥協──那麼我與宣判莫梭罪刑的法庭又有何兩樣?原來無形之中,我竟選擇與社會共同意識站在一起,成為主流力量的那一方,成為譴責少數的加害者。

  獨
  那麼,特立獨行是罪惡嗎?身為新時代知識青年,自然能鏗鏘有力的大聲吶喊出「不,獨特不是罪,錯的是逼人認錯的強權」──然知易行難,在廣泛大眾之中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擁抱相異、尊重多元,剔除潛意識裡的偏差與歧視呢?獨特與多元這個話題,總讓我想到最近討論度很高的同性婚姻議題:弱勢被打上「特立獨行」、「是錯誤的」、「不該存在」等等標籤,因為他們是脫離社會預設框架下的一群,他們不歸在這個社會框架定義的「正常」範疇裡,所以被打為異端,被大加撻伐──但是這跟中古獵巫行動到底有何差異?因為是主流價值(或說掌權者)所預期外的事物,所以就活該承受這些傷害嗎?這一切實在荒謬而脫序。

  回到書本本身,莫梭的言行又讓我想到一個問題:身而為人,究竟該維持真我獨行於世?抑或學會偽裝以求生存?這問題實在太難回答。現行市面上、藝文創作裡、又或是師長口耳言傳中,傳遞出的一句句「要活出自我」、「別受侷限」、「跳脫框架」,似乎都是倡導著別在意他人眼光便能發光發熱──但是看看莫梭的結局,他的疏離與拒絕融於社會,他用滿心的虛無,使自己最終也走向虛無。雖說這是莫梭的「選擇」而無他人置喙的餘地,但這同時也是個良好的範本,使人反思,過於「獨」是個好選擇嗎?人類的群居性使人類有對歸屬感的需求,而拒絕這種需求會產生所謂的認知失調,使人難受──在莫梭身上呈現出的茫然感與疲憊感大概就是由來於此:他似乎總是無法理解別人的指責,也對許多人事物感到厭煩、疲憊。

  那麼走向數線的另一端,過度偽裝自我以求做到所謂的「社會化」呢?我想起曾經的打工經歷裡,同事中不乏某類人:聰明機敏反應快,懂得觀察人心,能適時給予上司或顧客恰到好處的回應──當然這類人也很常被批判「太油」、「逢迎」、「造作」等等。我稱這類人為「觀察者」,其將察言觀色之技能發揮到極致,這當然是他們的長處。但同時我也不禁想問──你們,累嗎?當總是把他人、外在環境放在「我」之前,事事考慮他人而不斷縮小自己,這難道不是一種心理負擔嗎?我是個嚮往自由的人,骨子裡存在對一切形式的拘束的反抗,因此無法理解「觀察者」們做出的選擇;但這也許,不過是因為我有足以任性的本錢罷了──沒特別吃過苦,成長過程中多半順遂、不需考慮他人臉色──這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的「苦行者」,受過苦難,理解世間之不公。而區區的我,又算什麼呢。

  漠
  區區的我,又算什麼呢。

  夜深人靜之時,可能是坐在電腦前打報告,或者起身前往陽台吹風、遠看沉睡中的城市。我能懂莫梭的厭煩與疏離──了無牽掛,好像沒有什麼能具體綁住我,雙腳懸空,不著地的感覺是一種冷漠與無謂。莫梭看似順從一切,然而再看的深一些,何嘗不是因為他對什麼都不在乎?──他愛他的母親,但當母親逝去,結束了,便是該如何就如何;眾人眼中的壞胚子雷蒙請莫梭幫忙寫信與後來的去警察局做偽證,莫梭認為沒什麼不行於是就做了;在最後的監牢之中,莫梭求生,亦同時覺得死亡並無不可──他總是不置可否,被指派做什麼就如實完成對方的請託,在他這具軀殼之中似乎不存在個人意志。

  人浮於世,「他人」與「我」,這之間的聯繫又是怎麼一回事呢?若精巧地去計算得與失,把每一步都算的仔仔細細,這便能稱之為「人」嗎?我總是覺得莫梭是個太過冷靜的人。他的疏離,是建立在對眾多事務的透徹之上,清醒且冷眼旁觀著──接獲母親逝世的電報後,第一想法是請假很麻煩,再來是路途遙遠、耗時耗錢等問題;監獄的最後時光中,面對神父步步進逼的「感化」,莫梭大聲辯駁上帝什麼也不會幫他──莫梭的這份冷靜與無謂,讓我彷彿看到自己。我是個理性到甚至有點冷酷的人,太過客觀視物以致常覺得自己缺少一絲情感,有那麼點寡情。正因為如此,在莫梭身上好似找到的了一份慰藉與釋然。

  太過清醒,太過冷靜似乎不是好事。連結自身的人際瓶頸,我需時常提醒自己「別潑大家冷水」──在一片歡騰熱鬧中,人們不想聽見理性發言,只要一起狂歡、引頸高歌便是一世。那麼總是思考現實面的我,又該置於何處?將人生視作一場苦心經營的棋局,步步為營、棋棋精心,這樣的生活方式究竟是對是錯?雖說定義由我,但是除非遠離城市、隱居深山老林,否則註定要與他人接觸;而無法換位他人所思所感者,則注定被斥為異類。讓人糾結。

  我
  現在多數用法似乎將「自我中心」這個詞,等同於驕縱自滿,惹人討厭。

  可是對我來說自我中心是個中性的詞,代表的是一切以「我」為中心,所以無法共感他人情緒、行為、意念,而非無端的狂妄自大。大概因為我就是個偏自我中心、擁有高度自我意識(self-cognition)的人,所以會多次在莫梭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能理解他內心自白裡不時傳遞出的茫然感與對外界的疲憊感。雖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太過為己是無端惹人厭──如何在「我」與「旁」之間取得一個確切平衡真的很難。漫漫人生長路,遙遙立身修行。

  自我中心者常在自身與外界之間隔出一層膜,包裹住自身的小世界不受外在干擾──但是在降低干擾的同時,也拒絕了交流的機會。因「自我」而孤獨,好像一無所有,只剩擁有自己。很難完整描述這種心境,大概,就像是一顆脫離了手的氫氣球一樣吧──飄飄蕩蕩,飛過人山人海的遊樂園,看盡人潮攢動但那股熱度卻不著於心;飛過廣浩無邊的山川日月,收盡美景卻覺得一切飄渺空靈。

  我想,在飛行的無數日夜裡,我的確渴望有一隻手重新握住氣球的線,把我牢牢地抓往地面。孤獨的行者需要牽絆,渴望愛,因為人都有著向溫暖事物靠攏的本性。親,友,愛,或者任何形式的牽掛與羈絆,只要一點,就能使氫氣球沉至地面,不再飄蕩無依。

  絆
  這陣子看的一個作品讓我感觸良深,那是個講述愛與成長的故事──光芒奪目的運動明星由於成就驚人而受盡旁人喜愛,加上本身善於觀察人心與應用自身魅力,所以沒有什麼是外向的他所得不到的;也因為慣於依賴自身魅力,所以其實人際相處技巧差勁,從他與朋友、親人的互動中不難看出,他總是只會索要而不懂給予。而這樣的他,有天遇見了一個膽小、善感,卻同時具備寬容、無畏特質的人。以往自我中心的運動明星學會了對他人付出情感,感受到不同如以往的真實之愛與牽絆;膽小善感的孩子則從耀眼的人身上重新取得勇氣,變的越加堅強與自信。   我想說的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害怕被拋棄、渴望被需要。而牽絆得來不易,沒有誰天生該為誰付出;當透過緣分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走到你身邊、更甚至成為你背後的一份支持力量之時,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也許每個人一輩子,都只是在尋找從氫氣球變為一粒普通石子、安心墜落於地面的瞬間。   是的,人生而孤獨,卻能因牽絆繫於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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