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中文一百書單類 - 牢籠
江品儀
(1) 夜晚
囚犯對於自由通常是手舞足蹈的嗎？
蓋比，不知道其他囚犯怎麼想，至少對他而言並不是。他低頭凝視水窪中陌生的自己。
「所以我現在自由了嗎？」世界上有人不喜歡自由嗎？
過去的日子，那些漫長、單調、灰暗的日子，和被侷限的自由，它們被時間帶走的同時，也帶離了蓋比原本的樣貌。
現在的他寧可重回監獄，看看牢籠的水泥地上是否能找回過去褪下的軀殼和面具，然後重新穿戴上。
*
公園的長椅，因為他長時間的停頓而有了溫度，秋天涼涼的夜晚，這樣的感受特別明顯。
好幾個晚上，為了思考自由的意義，蓋比都沒有回家，只是走進兒時記憶中的公園，坐在同一張長椅上。
小時候，長椅正後方原本有棵菩提樹，就像是守護坐在長椅上的人們，令人感到安心，這是他喜歡坐在這裡的原因。
每當孤單時，蓋比總是會想到菩提樹下休息，靜靜的窩在長椅上，讓寬容的大樹陪伴他。
樹影散落在蓋比的皮膚，彷彿一條碎花棉被。
自從他出獄，恍然察覺世界變了。從前的菩提樹，還承載著他的回憶。再次返鄉時，留下寂寞的長椅，菩提樹已消失無蹤。
不過蓋比仍然喜歡坐在這裡，他的心靈感覺到身後樹枝的搖曳，能夠聽見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可以想像一片片葉子落下接觸地面的位置。
四周一片漆黑，月光唯獨沉落在蓋比身上，形成一團銀灰色的光圈。
*
時間倒回十年前，高中二年級的某個夜晚。
湯姆，蓋比最好的朋友，和平常一樣放學後送他到家門口。天已經黑了，在涼涼的冷空氣下，產生曖昧的氛圍。道別前夕，他們擁著彼此的體溫，感受對方安心的呼息。
「以後我們要怎麼辦？」湯姆和蓋比被籠罩在牆下的陰影。
回憶到此停滯。
(2) 早晨
如同羽毛掉光的小鳥，蓋比傷口還未痊癒，無力的躺在床上。
非肉眼可見的傷痛，而是心靈上被利刃織成的厚網層層囚禁。
似乎只要稍微移動身體，心就會流血。
此刻的他完全喪失了起床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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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一一浮現：湯姆、老師、同學、父親、母親......
。意識像是宇宙的黑洞，吸入好多個面孔，刺耳的聲響，還有他自己。
旋轉、旋轉...... 。一切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化為宇宙的塵埃。
蓋比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喜歡上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只是因為性別相同，就讓他被這個世界忽視和瞧不起。
如同傳染病般，在短短一星期內，朋友們漸漸疏離蓋比。就好像靠得太近，自己也會被染上這種可怕的疾病。
「 沒關係，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母親溫柔的聲音響起。
只是她希望蓋比好起來，永遠無法相信，男生愛上另一個男生，是一件正當的事。
「要怎麼做才能好起來呢？ 」
好幾次，蓋比試著和女生交往，無論他如何強迫自己，就是沒辦法和女生談一場真正的戀愛。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就像天空就在那裡，而蓋比被鐵鍊囚禁在地面，只能望著它，無法乘著羽翼在其中翱翔。
*
蓋比承認，他的確和別人不同。這是性格的一部份，他只是努力的做自己，成為自己，對世界而言，他卻像犯下重大罪行的惡人，眾人談論著他。
在蓋比真正犯罪入獄前，早已被語言的枷鎖捆綁。
「 蓋比，掙脫、掙脫，然後飛翔。」湯姆說。「 我做得到嗎？」蓋比問。「別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身旁的。 」
為了這句話，蓋比會試著努力掙脫，那些加諸體膚的桎梏。
(3) 午後
倚靠在監獄的厚牆上，蓋比深深吸一口氣，充滿灰塵和霉味的空氣。
吐氣。
一道光，午後的光斜斜照進小窗，剛好沒有照在他身上 。
他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長，微胖，膚色介於黑與白，頭髮比刺蝟頭長一點，白髮零星。
*
他喜歡自由嗎？
如果說自由意謂著回到從前的生活，被許多人以怪異的眼光看待，是多麼痛苦，蓋比寧可祈求神讓時間永遠停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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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是不完整的，他深刻的意識到。
如同生命有一部份被撕扯下，少了這一塊生命，蓋比的心靈變得殘缺。光禿禿的鳥，加上一邊翅膀受了傷，難以飛翔。
沒有交頭接耳，沒有評論和攻擊，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水泥牆，心在這裡卻是自由的。
(4) 黃昏
反覆的日子讓人乏味，忘卻如何衡量時間的長度。
每一日都過得像昨日，雖然在監牢裡，這是無可避免的。然而，出獄後，不知道為什麼，蓋比依然如此度日。
每天夜晚，總是去公園沉思，深夜睡意來襲，就在長椅上過夜。
如果沒有特別累，就一直思考到下一個日出。
早晨開始打掃公園，身為更生人的他，只找到這樣的工作。
不過因為是小時候常去的回憶之地，對這份工作他已感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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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作上的劣勢，成為蓋比的另一個枷鎖。
以前學習飛機組構的專業，再也無法派上用場。他明白另一件事：出獄象徵和從前熱愛的事物告別。一開始他仍然試著投履歷到不同的航空公司，全部石沉大海。
一旦被囚禁後，就很難再找回自由。身體上獲得了自由，心靈卻處處受到阻礙。
過去被談論的問題也重新回到蓋比身上。
*
「 究竟什麼是自由？」他疑惑。
這一天的黃昏像一把火燒遍天空，工作結束後，蓋比回到家收到一個包裹，是菩提
樹的樹苗，四天之前上網訂購的。
他把菩提樹種在記憶中原本的位置，看著眼前的樹苗靜靜的伸展，蓋比的心安靜了許多。
再次抬頭時，天空燃燒的更加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