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
張郡純
「娘親，快看，這棵桂花樹開花了呢！」
「小琉你知道嗎？桂花象徵吉祥，它是帶給我們家幸福的樹。」
年幼的女孩歪了歪頭，扁嘴說道：「可是……我希望大家都很幸福。不可以只有我們家的人開心。」
「那，再過幾日你和小璃一同把它結的花搖下，我們把幸福分送給大家。」
在我甦醒的那刻，耳邊傳來一對母女的談話聲，我定睛打量，是一名身穿華衣的貌美女子和一名年幼可愛的女孩，兩人的話語中帶著歡笑，使我心底也不禁溢著溫暖。
我來到一個幸福溫暖的富裕家庭。
我佇立在一座大戶人家的庭院，每日等待晨曦破曉，張眼觀望世界，偶爾有路過的鳥兒停在我的手臂上歇息，告訴我在這庭院外發生了什麼事情，待到夜深人靜，我才和人們一般閉上雙眼，進入甜美的夢鄉中。
在這裡待了一陣子，我從來訪此處的人或動物所說的話語中推敲出一些事情。
首先，我所處的人家是人稱南方名門的「慕容一族」，當今的宗主僅有一名妻子，這在通常大戶人家男子有三妻四妾都不令人意外的時代實在特別，他沒有兒子，有兩名女兒，分別為慕容璇與慕容琉，慕容璇不僅貌美，個性溫柔婉約，現已達出嫁年齡，其名聲早已傳到許多名門世家裡，時常有人開始來訪打聽慕容宗主是否有意聯姻；慕容琉年齡和姐姐相差大，現在仍是孩童，個性活潑好動，對事事皆有興趣，時常和人到處玩耍。
但對我而言，我只知道他們是非常和樂的家庭，我只期盼能看著這家人平安幸福地活著。
這日是個炎熱的午後，天空蒙上一層灰暗，空氣中略帶濕氣，似乎隨時會下起滂沱大雨。
我靜靜地看著僕役們四處忙碌，擔心著等一下若真的降下大雨是否會打傷我身上的花朵。
在我自顧垂憐傷感時，慕容琉拉著一名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來到我身前，說道：「娘親說怕等等下雨，打傷花朵不好，小璃我們趕緊把桂花搖下。」
語畢，兩個女孩子便開始動作。可能是怕把我給弄傷，他們的動作十分小心，頓時我也生起被呵護的幸福感。兩名小女孩很賣力地搖動我的身軀，沒多久便滿頭大汗，但他們樂此不疲，彷彿這刻是最快樂的時光。
「小姐，要不要您休息一下」慕容琉身旁的小女孩詢問，聽她說話的語氣應該是她的丫鬟，「剩下的讓小璃來就好，這對小姐來說太辛苦。」
聞言，慕容琉扁起了嘴，不悅地道：「小璃，我們是好姊妹，古人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搖桂花不過是小事情，況且十分有趣，我們該一起完成工作的。」
「這……小姐，尊賤之分仍要明確，若太逾越對小姐的名譽有損。」
「是不是又有人在你背後說三道四？」慕容琉雙手插腰，柳眉倒豎，「我倆自幼一起長大，和一般主僕本就不同。」
見自己的丫鬟仍難以接受，慕容琉輕輕嘆口氣，從右手腕上摘下一只翡翠玉環，套在小璃手上，翠綠的色澤在陽光下照耀下閃爍光芒，看得出這對玉環價值不菲。
「小璃，這對玉環我們都不可以摘下，這是我們同為姊妹的象徵。」
頓時，小璃睜大雙眼，伸手想要將手環拔下，慕容琉連忙拉住她：喊道：「不能摘下！除非你不願再見到我，否則都要將它帶著。」
自己侍奉的主子如此認真，小璃也只好無奈接受。
慕容琉滿意地點點頭，說道：「我將這些桂花先拿去給娘親和姐姐，小璃再繼續把桂花搖下，我等等回來。」
話一說完，慕容琉用本來放置在地上的布將花朵包起，頭也不回地捧著跑開。
「唉，小姐真是不同於一般名門的大小姐個性。」小璃望著慕容琉的背影喃喃自語，而這也正是我的心聲。
過幾日，連續雨天，幸好前些日子我身上的花朵早被搖下，否則看著它們被雨摧殘，落在地上遭人踐踏實在是難受。
本以為這般壞天氣不會有人來到庭院，我打算靜靜一人觀賞雨所描繪的風貌，沒想到熟悉的兩名女孩撐著傘，一蹦一跳地到我這，開始聊心事來。
「姐姐最近都向外跑，無法陪小琉……」慕容琉雙手抱膝，蹲下盯著水窪，「不過這幾天下雨真好，可以纏著姐姐教我唸書。」
「小姐，璇小姐畢竟有許多事要忙，前些日子不是又有人來說媒，只等老爺和璇小姐的答覆，若成了璇小姐就要出嫁。」
小璃的聲音越來越小聲，幾乎快聽不見：「我也會一起離開……畢竟本來是服侍璇小姐的。」
據我所知，小璃本來是慕容琉的姐姐慕容璇的丫鬟，但一來慕容璇已有一名十分能幹的貼身丫鬟，二來小璃和慕容琉年齡相當，自幼感情也很好，慕容璇索性便把小璃給了妹妹，希望能讓她們過得更開心。
然而，這讓許多僕役十分羨慕，畢竟能和主子平等相待是極少見，且宗主和夫人見自己的女兒和小璃這般要好，亦把她當作自家女兒一起疼愛。
但名義上，小璃還是慕容璇的丫鬟，照規矩主子出嫁丫鬟得跟隨。
「小璃，不用擔心，不管多遠我們還是好姊妹。」慕容琉給了小璃一個燦爛的笑容，小璃愣了一下，隨即收起難過的表情，回以微笑。
接著，慕容琉伸直手臂，將腕上的翡翠玉環亮出，說道：「除非我們不再是姊妹，不然這只玉環都不可以摘下。」
聽自己的主子這般認真看待此事，小璃噗哧一笑，本來的憂愁頓時散去，反被歡樂佔據。
幾天之後，慕容家開始忙碌起來，庭院時常擺著宴席。
鳥兒告訴我，慕容大小姐再過幾個月要出嫁了，到時候這個家大概會少了許多人。
慕容璇出嫁後，家中冷清了些，慕容琉起初還會來我這玩耍，但不知是因為姐姐出嫁還是要好的小璃隨同離開，現在鮮少出現在庭院。
幾年過去，我見到她的次數屈指可數。
從僕役的交談內容中得知，慕容琉不像以往那般好動活潑，且開始對武藝有極大興趣，為此宗主請了一名武術師傅來教導她。她整日把自己關在房內練習，除了節慶家中設宴在庭院之外，我很少看到她。
頓時，我懷念起她像過去那名天真爛漫的女孩，偶爾到我這搖搖桂花，偶爾撐著傘跳水窪。
「姐姐、小璃……你們到底過得好不好？」傳來的熟悉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是好久不見的慕容琉。
她在不知不覺中長大許多，臉上還保有稚氣，但少女的輪廓逐漸明顯，話語中帶了些憂愁，眉間似乎也染上煩惱。
忽然，我希望我能像人類般，抱住她，問她近日如何。
「爹爹和娘親都不告訴我，但我有偷聽到，你們現在感覺過得很辛苦。」慕容琉抬頭看著我，不知是在欣賞我手臂上含苞待放的花朵，或是我身後的月色。
「再過幾日是桂花節，到時候你們應該會回來吧？」
她留下了這句詢問，離開庭院。
然而，她所希望之事並沒有實現。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庭院院來越清冷，現今只剩下幾名僕役偶時來打掃，慕容一家人幾乎不再來訪。
只剩下我期待他們到來。
一早睜眼，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是一名少女。留著一頭烏黑秀髮，紮起成一束馬尾，眼眸裡帶著些古靈精怪，一身輕便打扮，看起來應該是習武之人。
「娘親曾說，桂花象徵吉祥。」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這時我才驚覺，她是慕容琉。
她的手撫著腕上的玉環，喃喃續道：「小璃，對不起，我要先打破約定。」
語畢，她拿下那只翡翠玉環，將它掛在我手臂上。
「希望有朝一日，我、小璃和姐姐，可以再次回到桂花樹下，搖下桂花。」她許願著。
我顫抖了一下，一朵正好開放的花朵飄落至慕容琉面前，她雙手捧起，用著懷念且憂傷的眼神望著，似乎正沉思什麼。
我知道，她要離開這裡，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後來，路過來歇息的鳥兒告訴我，慕容二小姐犯了很大的罪，這罪甚至能使她喪命，如今她正四處逃亡，居無定所。
慕容宗主和夫人日日憂愁，大女兒出嫁後生活不順遂，過得十分辛苦；小女兒在外流浪，天天在生死間徘徊。
數次，我期盼自己能像人類一般，不是僅僅佇立在此，聽著捎來的訊息，而是可以跟隨著慕容一家人，保護他們，照顧他們。
「娘親曾說，桂花象徵吉祥。」腦海不停迴盪慕容琉曾說過的話。
我能做的是依循本分，花開花落，等待幸福回歸。
我期盼，能看著這家人平安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