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純淨，也令人嘆息─《雪國》讀後感
陳冠橋
靠著祖產過活，終日無所事事而醉心於西洋舞蹈及大自然的島村，在溫泉旅行裡認識了藝妓駒子，即便僅一年一度，仍與她維持著近似背德的男女關係。同時他也對在駒子家照顧駒子久病未婚夫的葉子小姐懷有好感。
第一次讀川端康成的《雪國》，是在高二的時候。其實這本書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不僅僅是因為它讓我對日本文學有了全新的認識並且引以為指標性的作品，更是因為它所嘗試描繪的場景讓我對常使用哀怨場景來感動人的日本文學產生更強烈的興趣而選定了將來的科系。
日本戰後興起的文學大抵是頹廢的，我想川端康成多少也給他的晚輩作家們很重要的靈感。那是沒有向上意志的，如同返回魏晉時代一般獨重個人的風格，因為對現世的環境已經沒有太大的關心了。比起在乎明天的社會，這一刻握住愛人雙手的溫暖更值得依戀─也或許那不是愛人，而不過是暫時寄託感情的玩具。
《雪國》是這樣的作品，島村這樣家境優渥的紈褲子弟，結識了藝妓駒子，而駒子對他竟是一往情深。這是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每個人的看法不一定，但我看到的島村對於駒子是沒有「愛情」的，反而是「同情」才能好好的表達。他與她約好的事情從沒有被兌現。說好要帶給駒子的書信也好，約定在逐鳥季再見也罷，屢次爽約只是更加彰顯他對於這段感情是無所用心的，駒子只是島村肉體依戀的對象，在心靈上，不管駒子再怎麼神經質地展現魅力，對島村來說都只是徒增對她的同情。最開頭便出場的角色葉子被認為是島村的心靈寄託，從列車外的飛光流影映照在她的臉龐上，到最後她的死，島村其實沒有一刻不是心懸在她身上的。我想，那只是因為人們習於對不熟悉的美麗事物一往情深罷了。島村的理想情人其實並不存在，他只是追尋著另一個他肉體所能依戀的對象，就像男人一直以來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一樣。這樣的追求並不會讓他對於愛情更堅定，只是徒增他對現在所擁有事物的厭倦─包含他的妻小及駒子─。最後葉子死了，在島村心中會是一個戀人的殞落嗎？我想不然，沒有人能知道他真正的感情，但是他是不可能再回到這個他曾經一年一度過來的溫泉勝地了。
我在書裡看到了大量的暗示。有一個場景是駒子翹班去找島村，在旅館房間裡，她為島村揩拭煙灰與地板，這在當時是只有夫妻會有的互動。明明沒有結婚，她這樣的行為是告訴島村她心裡已經離不開他了。她常常告訴島村快離開吧，越是這麼說越是傷害自己，她其實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不該也不可能有結果的人，這又連結到了日本文學裡一脈相承的哀愁去了。魯迅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愛情是有價值的東西，應該沒有什麼比它更有價值了，而這樣有價值的東西，被拉扯毀滅了。島村的愛情是被自己，是被他的無所用心；駒子的愛情毀滅了，她自己不知道，它毀在薄情的命運裡，那麼無瑕的一顆真心，是這齣悲劇裡最閃耀的一顆寶石。
我非常喜歡川端康成寫出的美麗景致，覆上山頭的白雪、溫泉地的人與動物互動跟傳統文化，使得這部作品更加活靈活現。不過最中心的景色還是雪景。自古以來雪便是常被用來描寫哀景的現象，對於大自然來說雪是再正常不過了，但對於人類來說，雪代表的是一種負擔，一種外加的壓力，譬如被壓垮的屋頂、被湮沒的紅葉。那樣白茫茫的場景讓我聯想到的是被吞沒的世界。日本文學裡所謂「物哀」，便是用蕭瑟的雪景或是枯朽的樹木之類靈魂被抽離後的場景來使人聯想起那些自我生活裡沮喪悲傷的回憶。在《雪國》這作品裡除了寫出這樣拉扯糾纏的情感之外，穿插其中的北陸風景，用意也許是不斷暗示著在嚴困的環境底下仍然振作著生活的堅強，讓我聯想到藝妓駒子其實也是明白她們之間的愛情就如同在雪國生活一樣，註定是不順遂的。
像是這樣注重情感流動的風格是我很喜歡的，誰都能有情感，誰都有愛人的權利，川端康成也許是用了駒子這個角色來抗議禁止自由戀愛的時代，我認為駒子是非常勇敢的角色。其實讀川端康成的其他作品也會發現各種情感流動，包含《古都》裡的多角戀情、《千鶴》裡更講到了近似亂倫的關係，《片腕》裡的戀物癖，《山之音》等作裡更提到了鮮少有人刻畫的老人的感情。川端康成是強調感情的多元性的吧，就像我也很喜歡的同個時代的谷崎潤一郎，把情感投射在對方身上，或是對方身上的某物某部位，其實在當時保守的社會風氣底下都是相當勇敢的衝擊。
我最喜歡《雪國》的部分，也是我認為本作最精華的部分，是島村跟駒子一起前往著火的劇院時，他聯想到了松尾芭蕉的名句，那句話中文其實沒有辦法確實地翻出來，不過大意應該是：「茫茫大海裡，銀河橫越在佐渡島上。」佐渡島曾經是流放犯人的荒涼地方，在島村他們的場景裡，他們不知道將要去的地方是葉子最後生命凋零之處，對比天上所看見的璀璨銀河，最後濃縮在芭蕉的俳句裡，給人無限想像空間。
最後，想順帶一提的是，我在讀雪國的時候，無數次的重播日本後搖滾樂團MONO的《純淨如雪》這首歌，並擅自產生了與《雪國》裡駒子的聯想。乾淨的電吉他音色彈奏出撫弄哀情的旋律，貝斯渾厚的低頻聲響彷彿深埋在雪中的愁緒。隨著樂曲進行，慢慢推展出來的力道，像是島村跟駒子越來越火熱的接觸，中後段用高音鈸堆疊起的高潮就像是駒子對島村無法克制的熱情，繼續疊上了電子效果器製造出的突兀噪音，代表的是駒子一直想照顧的葉子的死與駒子目睹一切時崩壞的情緒，一直延續到曲終，我身陷曲子與故事情節的結合，激動久久不已。
《雪國》是一個既純淨，卻又如此令人嘆息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