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六便士衍生創作:道別
曾苡喬
許多年以後,大溪地的陽光依舊那樣閃耀,漁港仍舊那樣熱鬧。我已是什麼都可以一笑置之的年紀,卻總忘懷不了那個風光明媚的早晨。
說不上什麼美好不美好,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但就是叫我難以釋懷。
那是個風光明媚到有些普通的早晨,在那沾染海洋淡淡鹹味的薄汗中,我看見查爾斯坐在一張做工粗造且散發著些微腐朽氣味的木椅上,專注地凝視著遠方,那神情彷彿在攫取整個景色的靈魂。我情不自禁的靠近,想瞧瞧到底是什麼樣的美景才能擁有這樣的注視。
但只不過是個包含一小部分海的街景罷了。
我不甘心只得到這樣的結果,於是我更用力地瞪著那街景,視線幾乎把那棟民房戳穿了,卻還是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女人,你擋到我的光了。」
帶著濃厚英國口音的法語粗魯打斷了我的徒勞,我轉頭想道個歉或表示些什麼,但他卻直接用更粗魯的方式將我推開,然後拿出他腳邊的畫板開始作畫。
我當下當然是生氣的,然而看到他那彷彿將靈魂傾注於畫中的模樣,我卻又被震懾住了。
良久,我才記起自己出門的目的。然後匆忙地跑走了。
然而在那之後,我每天都會去看他作畫,最後糊裡糊塗的就嫁給了他。我已記不起當初的理由,但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記憶就像是海,又或者我們的一切沒有不像海的,總之,沒有什麼是我們能夠強求的。
就像是年幼的我曾幻想著要是自己是那些殖民者就好了,那樣特別卻美麗的髮色、優雅的談吐和富裕的生活,然而不管我怎麼樣的祈禱,事實是我一個都沒有。
窗外陽光流淌在桌面,我就那樣靜靜的看著,等著時間風乾那些閃耀。
咚咚的兩聲,吱呀的一聲,嘣嘣嘣嘣嘣嘣,複雜的許多聲。
「喂!有人要找你!據說是你丈夫的老朋友。」
酒館老闆娘中氣十足的說完,便轉身離開,留下兩個有點不知所措的客人。
「呃……夫人您好,我們是史崔蘭先生的故人,今日貿然來訪,萬分抱歉。請問史崔蘭先生在嗎?」
其中一個男人說著,帶著微微的英國腔。而他身後比我年紀略長的女人只是沉默,用我再熟悉不過的目光瞪著我,啊,想必她就是查爾斯在英國的前妻吧?
那怨毒的眼神我在這為人妻的幾年在鏡中不知看過多少回。
「他前幾天去世了,因為痲瘋病。」
「是嗎?那真是遺憾,我很抱歉。」那男人這樣說著,兩個人卻都沒有什麼類似遺憾的表情。
「那麼還有什麼事嗎?」
「我想看看他在這裡的作品可以嗎?」
「他的作品大部分都賣掉了,剩下的就是他在被隔離時畫的那幅,不過我今天晚上就要燒掉了。」
「什麼?要燒掉?」男人的聲音陡的升高,擺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認真得有些可笑。
「是的,這是他唯一的遺言。」
「在燒掉之前,能讓我先看看那幅作品嗎?」
那男人沉默許久,最後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一句。
我點點頭,反正也想不出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就領著他們到那荒廢已久的小屋。
小屋理所當然的破落不堪,理所當然的被雜草覆蓋,理所當然的還在這裡。
「就是這裡,因為他得了痲瘋病,所以這間屋子就被棄置了。」
那個女人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情,我卻只覺得悲哀。
情愛之於女人,也許正如同名利之於男人吧!既使是歲月也難以完全帶走的,與其說戒不戒,不如說忘不忘得了。
走進屋內,站在查爾斯的遺作面前,我被那神諭般的神聖作品震懾了。
畫面充滿了聖潔的光芒,美好到讓人怕多注視幾眼就會玷汙的一切事物,是伊甸園,那個他們宗教裡的美好樂園。
雖然我對他們的宗教也只是略有耳聞,心中並不以為然,但眼前的畫面卻令我不禁想跪下膜拜。那些往日的痛苦愉快等等之類的,曾被看得無比重要的一切,也突然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是。」
「你根本不懂這作品的價值!這是藝術史上的傑作!」
男人咆哮著,說著大概是十年前我會說出的話。
他們穿著材質高檔的衣服,和家中簡陋的家具格格不入,透著滑稽的突兀感。
他們身上的每一處都大聲昭告著他們不屬於這裡,但他們卻用更大的音量來對我們的生活指手畫腳。
「先生,我想這是我家的私事。」
「但是——」那男人還想再多說點什麼,但卻被我打斷。
「先生,我已經和他生活了十幾年了,在這件事上我認為他是認真的。」
又或者說,有什麼時候他不是認真的呢?
只不過都是為了他自己和他的畫而已。
男人用一種不贊同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的表情看著我,我心裡突然有點羨慕他,羨慕他和十年前的我是那麼地相像,那樣的認真看待每一件事情。
「你又去找別的女人了對吧?」
當年的我用像是討論天氣一樣的口吻說著,一邊重複擦拭著怎麼也擦不乾淨的餐桌。
但怎麼樣的等,他始終都沒有回答。我不用轉頭看,也能知道他現在的眼神必定是鄙視的。
鄙視一個女人對於情愛的執著。那樣殘忍的,但仔細想想確實是挺可笑的,只是我不想承認。
「這樣很容易得病的。」深吸一口氣,我掩飾似的說著,希望能因此提升一點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
他仍舊沉默,我也只能結束手邊早該結束的工作,挺著六個月的大肚子吃力地走回房間。
但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聽見他和其他女人的緋聞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為此高興,但在那日益忙碌的日子裡我再也沒有心力去思考那些。兒子們澄澈的瞳眸也讓我不再追尋毫無意義的事物。
「媽媽,你為什麼會跟爸爸在一起呢?」天真無邪的兩對眼睛直直的望著我,稚嫩的語調中是不容質疑的認真。
「因為你們這兩個蘿蔔頭啊。」我露出和藹的微笑,伸手抱住兩個小傢伙,將頭埋在兩個的肩膀上。
「媽媽好愛好愛你們。」
「嗯!我們也最愛媽媽了!」
緊緊擁著心愛的兒子們,嘴上說著甜蜜的話語,我心中卻在倒數著他們變成他們父親的時日。
走出小屋,告別了兩位不速之客,我靜靜地佇立在房門前,感受時光的流逝。
有沒有一點感傷呢?我不清楚,但總之,是告一段落了吧。
輕輕吐出一口氣,我靜靜凝視著那沉積了無數歲月的小房子。它是那樣的破舊矮小,但就是那樣地使人感到舒適。
最後,我終於點燃那火柴,如同道別般的扔向那小屋。